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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《论语》献疑

学术讨论
2000-04-04 来源:光明日报 启功 我有话说

(一)前言

启功第六岁入家塾,开始读《论语》,只是随着老师的声音,一句一句地念,能背诵了,明天再念几句。这样念了几年 。中间曾由祖父抽暇讲了些古文,也略知些《论》、《孟》的句义,虽没全懂,但至今还能大致背诵。祖父去世后,我上了高小、初中,略遇到些社会人情。有时按背过的“格言”来比较所遇的人事,才觉得圣人的话如何可贵!

十五六岁时受业于戴绥之先生,先生出题命作文,题是“孔子言道未言理说”,给我详阐题旨,得知把“理”字附会到孔子,是程、朱的说法。后来随着乱看各种有关文、史范围的书籍,易看、易懂的是当时“近人”的论著,才知古书并非铁板一块,也是容许探讨的。

后来由于听讲佛经而读些有关佛教历史的书,得知释迦牟尼先讲的是《阿含》部分,后来很久才有大学者马鸣、龙树等人结集成几种大乘经典,于是分出小乘、大乘。又分出“教”与“宗”(禅宗),愈往后看,只见门派纷争,使我怀疑佛在什么时候教人分派和纷争呢?回看宋明诸儒,什么程、朱、陆、王,什么理、气、性、命,在《论语》中,一句也找不到。秦始皇赵政的坑儒是因为他们乱说“五行”。“偶语《诗》《书》者弃市”,而《诗》《书》并不是孔子所著。千余年后有“打倒孔家店”的事,那时的“孔家店”早已换了东家,实是“程朱店”了。因此我留意并想试作探讨,究竟哪些话是孔子曾说的,哪些话是别人所说的。看多了,发现不但《论语》之外有许多不是孔子的话,即在《论语》书内正文中,也有不符孔子所说的,更无论自汉到宋一些名家作的注解了。“独学无友,则孤陋寡闻。”因敢把所疑写出,敬向尊敬的学者求教,祛我孤陋,是所感盼的!

(二)有若言论与师说的矛盾

《论语》第一篇《学而》中,有一段有若的讲话:“有子曰:其为人也孝弟(悌),而好犯上者鲜矣。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,未之有也。”接着又说:“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,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欤!”

有若在开篇即讲仁之本是孝弟,孝弟的效果是不犯上、不作乱。这就使当时的诸侯、大夫、掌政权者所乐闻,后世帝王皆尊儒术,也未必与有若这番言论无关。

在《论语》中未曾见过孔子对“仁”作过什么“定义”、“界说”。但孔子并非不重视孝弟,不但曾多次讲孝,还说过“入则孝,出则弟”(《学而》),“出则事公卿,入则事父兄”(《子罕》),虽曾父兄并提,那是指回到家中的事,并非说是“仁之本”。因为“仁”所包含的范围比孝弟更广、更大,可见有若这段话,未免略失于不够周全。

至于说但能孝弟即不会犯上、作乱,又与孔子的言行有矛盾:“子路问事君,子曰:勿欺也,而犯之。”(《宪问》)不管“犯”的行动、言词、态度等等如何,总归是犯,君,当然是上。以有子的逻辑来说,孔子和子路都一定孝弟不足了。“公山不狃以费畔(叛),召,子欲往”;(《阳货》)“佛(以中牟畔,)召,子欲往”。(《阳货》)孔子虽都未往,也不论他们的叛是什么目的,孔子的“欲往”是为了平息叛者,还是为纠正叛者,畔者的行动为“犯上作乱”,自是毫无疑议的。孔子被“召”则“欲往”,至少在思想上是曾想到叛者那里去了,岂非孔子又一次表现孝弟不足了吗?

不止于此,《为政》篇“《书》云:孝乎惟孝”,何晏《集解》包氏注说“美大孝之辞”,是在“惟孝”处断句的。而朱熹《集注》则在“乎”字断句,成了“《书》云孝乎,惟孝友于兄弟。”因为他在注里说:“《书》云孝乎者,言《书》之言孝如此也。”他却忘了对父母讲孝,对兄弟讲友。这里称“惟孝友于兄弟”,为什么?不难了解,是照顾前边有子的“孝弟”连称,而且系“为仁之本”,以至忘了文义,误改句逗,也足见有若这段言论的影响之大了。

清代毛奇龄的《四书改错》对朱注这里的断句加以批驳,列举包咸以及班固、袁宏、潘岳、夏侯湛、陶渊明、宋人张耒、张齐贤,以至《太平御览》引《论语》,都在“孝乎惟孝”断句。只有朱熹在“孝乎”断句,成了“惟孝友于兄弟”,是“少见多怪,见橐驼谓马肿背”,使此句成了“肿背马”了。

(三)“礼后乎”的问题

《八佾》篇:子夏问曰: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,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子夏曰:“礼后乎?”子曰:“启予者商也,始可与言诗已矣。”

“绘事后素”四字,曾有过一些奇怪的解释。《考工记·画缋》:“凡画缋之事后素功。”郑(玄)注说:“素,白采也,后布之,为其易渍污。”郑司农(众)说:“以《论语》曰:缋事后素。”这是郑玄引郑众的解释,何晏《论语集解》“绘事后素”句下引郑(玄)曰:“绘,画文也。凡绘画,先布众色,然后以素分布其间,以成其文,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,须礼以成之。”“礼后乎”句下注引孔(安国)曰:“孔子言绘事后素,子夏闻而解知以素喻礼,故曰礼后乎。”

今按“素”字,《说文》说:“素,白致缯也。”其字从“糸”,当然是指丝织品,素字亦有指白色的一义,但绘画的技术,并没见过满涂众色,然后以白粉钩出轮廓的。春秋时代的绘画,今天还未发现过,但战国时的帛书(蔡季襄旧藏)中有人物形状,也是墨钩轮廓,中填彩色。还有小幅画幡,也是墨钩仙人和凤鸟、龙船(没有彩色)。西汉初年侯夫人和另一墓中彩画帛幡共两幅,虽然众彩纷呈,也是墨钩轮廓。后世绘画术语有“粉本”一词,乃指画稿。在画稿背面用粉钩在轮廓笔划上,轧在所要画的纸、绢或墙壁上,再去钩画,使位置不错。这与郑氏说恰恰相反。而汉儒一再说上边所举那些不合常情的画法,究竟出于什么意图?推想不出二项原因:其一是死看“后素”二字。后既指绘画的程序,“素”在“绘”之后,必然要先布众色,然后以素分成其轮廓,只好硬把丝织的“素”说成是白颜料了。其二是汉代诸儒,一见提到美女,便动心忍性,急忙抬出“礼”字以加约束。这样美先礼后,又使子夏免于好色,岂不两全其美!

今按:孔子与子夏这次问答的话题是逐步推进的。子夏引《诗》句的第三句(郑注“一句逸也”),而且这三句已讲明白了,说女子的美,在其天生的素质,不在脂粉装饰。子夏问其是非,孔子乃以绘事证明素质的重要,说绘画要先有空白的缯帛,然后才能往上作画。子夏又联想到“礼”是人所规定的,礼的出现,应是后于人们的天然本质,孔子于是加以肯定。问答到这里,已和美女不相干了。并且这段话中的两个“素”字已经含义不同。“素以为绚”的“素”,是指天生素质,“后素”的“素”,是指白净的缯帛,已与美女无关,而且所谈的“礼”字又与美女更无关了。再用今语简单串讲,即是:(1)《诗》句说女子天生的倩盼美容,不待脂粉的装饰。(2)孔子说这好比先有白净的缯帛,然后才能画上图画。(3)子夏联想到人们都先有生来的天性,“礼”是后来所设的规范。

从这种先后的次序看,“后素”实应是“后于素”之义。省略了表关系的“连词”,古今的汉语都非常习见。所以后世朱注就说:“后素,后于素也”,是很明白的。郑玄既熟视无睹,又歪讲绘画技术的通常法则,似有一定的缘故。

按儒家在这里的曲解,究竟有什么缘故?试作推测:大约尊儒的学者们看到孔子的言论与老子有相近的地方,恐怕有损孔子的尊严,故把二者拉开。还有一种可能:郑氏生活在汉末黄巾活动最盛的时代,黄巾又打着老子的旗号,郑氏的规避老子,也是可以想见的。到了朱熹是宋代人,“宋儒”本是用道家的探讨什么宇宙、心性等等无可捉摸的说法来解释儒家学说的,简言之,他们是内道而外儒的,所以朱注不躲避“后素”,承认“先素后绘”(即绘后于素),但朱注还稍有保留,仍把素说成是白粉质地,而不说是白绢,这分明是一半遵从客观事物的实际,一半迁就郑注而已。

(四)孔子学《易》的年龄问题

《述而》篇“假我数年”一章中,有一些问题,自郑玄作注以来,直到近代,不断有人提出不同的解释,甚至形成争论。今据末学浅见,试作探讨,就正有道。

按:《述而》此章曰:

“子曰: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。”汉《太史公书》(《史记》)《孔子世家》首先节引此章以述孔子事迹说:

“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……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。曰:假我数年,若是,我于《易》则彬彬矣。”

《论语》是“记言”,《史记》是摘用前人所记孔子之言,来叙孔子的事,虽属片段,也可资印证。这里极有关系的是有“若是”二字,使上下语句得以连贯。

较后的是东汉末的郑玄所作的《论语》注,近年吐鲁番出土残纸中有郑注此段,注是说孔子“年过五十以学《易》。”这是把“五十”解作“年过五十”。此后何晏《论语集解》说:“《易》,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,年五十而知天命,以知命之年,读至命之书,故可以无大过矣。”这是认为孔子五十岁时,发出此项言论的。南朝皇侃《论语义疏》说:“当孔子尔时,年四十五六,故云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也。所以必五十而学《易》者,人年五十是知命之年也。”北宋邢《注疏》云:“加我数年,方至五十,谓四十七时也。”南宋朱熹《集注》改“加”为“假”,改“五十”为“卒”,我们幼时塾师都用朱笔改过,才令我们来读。注又说:“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,五十字误,无疑矣。”以上是在《论语》原文上所作的各种解释。

还有唐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“易”字下说:“鲁读为亦,”这便是读成“亦可以无大过矣”,这是“鲁论”的本子,其本久已失传,其异文只可略备一说罢了。

今按一般人的情感,未到老年或有重病时,不易发出生命不长了的感叹,如在四五十岁的中年时代,一般的健康人说多出活几年的希望,似是不太可能的。孔子发出“加我数年”的希望,绝不会在四五十岁之际。孔子说:“吾十有五,而志于学。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……”(《为政》)这一章的主语是“吾”,各阶段年龄的智力,都是孔子自己的事,并非人类普遍的情况。孔子五十而知天命,原因是学了《易》。“五十以学《易》,”是老年追述学《易》的年龄,正因五十学了《易》,才得知天命,并非任何人凡到五十便知天命的。又古“以”字与“已”是同一字,至今《汉书》中“以”字都写作“”,也就同于“已”字。《述而》篇中此句是追述开始学《易》的年龄。由于表示希望“加我数年”的原因是为了学《易》。这中间《史记》加了“若是”二字,极关重要。全章思想的顺序是:希望多活几年,从五十已学了《易》,如果真能多活,得以更全面地学《易》,这一生中,可无大过了。如用今天的话来串讲,可成以下的句式:

(为学《易》)希望多活几年,(我从)五十岁已学《易》,若是(能多活),可以无大过矣。

稍添虚词以作“今译”,不算犯“增字解经”的戒条吧!

《论语》是记录口语的书,口语中是常有跳跃或插补的地方,也有补加插入的地方。从这类语言习惯看,“加我数年”一章的问题应是不难解释的。

(五)曾子启手足的问题

《泰伯》篇:“曾子有疾,召门弟子曰:启予足,启予手。《诗》云: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,小子。”

这一章有几个问题:一、启手足,为什么联系上“临深履薄”?二、如果说是证明“身体发肤”未有毁伤,何以只看手足,不看全身?三、身体毁伤并非常人常事,有时受伤由于天灾,也不全由自己,何以无伤便觉得足称幸免?

今按:何晏《集解》在“启予手”下引郑注说:“启,开也,曾子为受身体于父母,不敢毁伤,故使弟子开衾而视之也。”又于“如履薄冰”下引孔注:“此言《诗》者,喻己常戒慎,恐有所毁伤。”“免夫”下引周曰:“乃今日后,我自知免于患难。小子,弟子也,呼之者,欲使听识其言。”

今试申末学所疑:启固然训开,而所启何以只在手足,却很少有人论及。惟《集解》引周氏注有“免于患难”一语,极可注意。清人刘宝楠《论语正义》引申周注:“患难谓刑辱颠陨之事。”理解到这里,则前边的问题,不难迎刃而解了。

“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,邦无道免于刑戮,以其兄之子妻之。”(《公冶长》)按刑系囚犯,首先是桎梏手足,至后世手铐脚镣,仍是刑系囚犯的主要刑具。曾子令门人验证自己没有受过刑系,所以只看手足,不看腹背,平生谨遵“临深履薄”的古训,是操行的谨慎的比喻,不是指常讲营养卫生,和只怕受伤的问题。任何常人一生身上没有过伤痕,并非全都由于操守谨慎,也不是曾子一人如此。而曾子这时郑重其事地自叹“免夫”,岂非“小题大作”!那么这里的“免”正和南容的“免”是同一含义。一生免于刑戮或刑辱,才是真可庆幸的。众所周知,刑一般由于犯法,法之犯与不犯,正常时间,可由自己操行来决定。但在“邦无道”的时候,尽管自己操守谨慎,而遇到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”的“无道之邦”,则是完全不能自主的。所以孔子又说“君子怀刑”(《里仁》),即指“横逆之来”。所以曾子临终才有特殊自慰的话。

《孝经》的文风,和《小戴礼记》相近,大约也是出于七十子之徒所记载,清代学者早有此看法。在汉代被抬出令天下人诵读,极似宋代抬出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压在《论语》之上一样。今看《泰伯》中此章,自郑注至朱注,都用《孝经》之义来作此章的注解。但我却怀疑《孝经》的编撰,正是由此章推衍而成。此末学诸疑,所以欲献之又一端也。

(六)孔子答问和论仁

儒家学说的中心是“仁”,儒学的经典是《论语》,这是古往今来、天下四方无人不知的问题。但是在《论语》二十篇中孔子的言论里却找不见孔子给“仁”作出的直接解释。

《论语》中有许多处记载孔子答人问仁,或评论“仁者”或“不仁者”的行为表现,都是从旁面或反面来衬托“仁者”和“不仁者”的思想行为,无一处是正面的“定义”或全面的解说。不但“仁”这一问题如此,其他问题,孔子的答问方法也常是“能近取譬”(《雍也》)和“循循诱人”(《子罕》)的。又如许多人向孔子问“孝”,孔子的答复各不相同,都是针对问者在行为上的某项不足,来加以重点地教导。最委婉而又极有力的一次答子游问孝,说:“今之孝者,是谓能养,至于犬马,皆能有养。不敬,何以别乎?”(《为政》)

既然孔子的言论常是“逊以出之”(《卫灵公》)的,又何以天下后世都能体会到孔子的主要精神呢?我们试看孔子曾说:“能近取譬”(《雍也》),子贡又曾自评说:“(颜)回也,闻一以知十,赐也,闻一以知二。”(《公冶长》)孔子立即表示同意。闻一知十不是妄测,而是推论,足见孔子有许多道理是留给弟子们推论的。我们居今学古,不妨也试作一些推论:

孔子说伯夷、叔齐“求仁而得仁”(《述而》)。夷齐究竟求得些什么算作仁的呢?按夷齐的事迹:一、让孤竹国的君位;二、反对武王、太公的武力征诛,曾唱出“以暴易暴,不知其非”的诗句;三、饿死首阳山下。我们无法摘出哪一项称他们“仁”,可见孔子指的当然是他们总体的思想行为。

对管仲的评论,曾批评他不够“俭”、不够“知礼”,但对他的功业说:“相桓公霸诸侯,一匡天下。”又说:“桓公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,管仲之力也,如其仁,如其仁。”(《宪问》)可见管仲不俭、不知礼,而能“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”,所以就够得“仁”。

“至德”,虽字面与“仁”不同,但这一辞所表示的地位,却是至高无上的。孔子说周文王:“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。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!”(《泰伯》)又说:“泰伯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三以天下让,民无得而称焉。”(《泰伯》)这里不用“仁”字来称的最高道德,这在孔子口中,又和“仁”字有何区别呢?子贡问:“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,何如?可谓仁乎?”子曰:“何事于仁!必也圣乎!尧舜其犹病诸!”(《雍也》)尧在孔子心目中曾是“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”(《泰伯》)的,到这个博施济众的问题上,那位只低于天的伟大人物也得屈尊一筹了。可见“博施济众”在“仁”这个范围中居于何等位置了!

《论语》中也有两条似是孔子给“仁”下了近于“定义”的:“颜渊问仁,子曰:‘克己复礼为仁,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’颜渊曰:‘请问其目。’子曰: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’”(《颜渊》)按这一章的句逗,何晏《集解》是在“克己复礼为仁”处断句,是把“为仁”当作“是仁”解,也就把“克己复礼”当作“仁”的总内容看了。(朱熹《集注》也是循着《集解》断句的。)

姑不论孔子是否为某些重大的道德含义下过界说,只看二十篇中论“仁”的内容,绝不仅止“克己复礼”这一个方面。我们已知孔子肯定够“仁”的人物,有周文王、泰伯、伯夷、叔齐、管仲;够仁的行为,有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这种理想的行为。可见孔子所悬想的“仁”是多么广大、多么深重,绝非某个“个人”具有几项好行为即够称为仁的。又曾有“政者正也”(《颜渊》)、“仁者爱人”(《颜渊》)两处类似下定义的语气。其实“正”是向当政者说他们必先自己的行为端正,是告诫的性质。“爱人”是仁者思想行为的起码原则,不是“仁”的定义。否则二人恋爱,则男女双方都必然是仁者了。本章中“克己”的“己”,十分明确指的“个人”,“克己复礼”的四项“非礼勿”,更明显是个人应有的行为,与前边所举那五位伟大古人和“博施济众”一条伟大的道德行为都不是“克己复礼”这一方面所能比拟的。所以那第一句的“为仁”实应属下,是“为仁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”这是说学仁的人能有一日做到克己复礼,天下人都会称赞(归美)他够仁。所以下文说“为仁由己”,指并不由他人。又学仁为什么还计一日的日程?按孔子说:“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。”(《雍也》)又说:“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(《里仁》)。”可见为仁不止计日,还有计时的时候。这章后边是颜渊问学仁的具体项目,孔子沿着“复礼”往下述说,在视、听、言、动的日常生活中,要都不忘礼,即是锻炼学仁的一种入手的方法。又《阳货》篇:“子张问仁于孔子”,孔子答以恭、宽、信、敏、惠,说:“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。”这里的记录语气与全书有所不同,近代学者也有所怀疑。姑且退一步说,即以此指“为仁”是对于天下,而且五者也包含较为广大,和“克己复礼”有所不同,但不能与“博施济众”相提并论的。前边“为仁”的断句和这里的含义不同,是末学所疑如此,也算“离经辨志”之一端吧!

从以上各例来看,孔子提出最高道德标准“仁”,不是某一端或某几端所能概括的,更不是仅从某一人具有某点好行为,即评这个人够“仁”的。如说文王、泰伯够“至德”,夷齐、管仲够“仁”,都不是从一节、一端来论的,从某些行为论是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,不但够“仁”,而且够“圣”。可见孔子所标举的“仁”,包含的既广且大,即使我们将以上这些大端综合起来用某一个词来作代表,也实在是无从措手。即勉强用几个字,也会感到克己复礼四字或“恭”、“宽”等五字是不够的。

(全文一万二千多字,将发表于中华书局《文史》杂志2000年第1期,本报发表时有删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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